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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5-06-21 00:40

 梦断西藏 —— 献给父亲

管理提醒: 本帖被 老恩 设置为精华(2015-06-21)


         2011年秋,我与父亲同游西藏。三个月后,父亲便因脑溢血去世。西藏之行,是我第一次与父亲一起旅行,也是最后一次。
        从那之后,西藏的相片便封存在电脑里,不敢轻易触碰。那里埋藏着我对父亲的尊重、爱与思念,以及一个我不愿意揭开和面对,却已然无法阻止其显露的人生谜底。
        即便是四年后的今天,心中仍有不甘,但自问已能勉强面对,于是写下这些文字,是为悼念。为父亲,也为自己。
[ 此帖被阿凡提在2015-06-21 13:35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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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发表于: 2015-06-21 00:48
        探访西藏之前,它只存在于众人的叙述和摄影图片的渲染之中。印象最深的关于西藏的表述大概是——“西藏是旅行的终点,因为绝美的风景和宗教的启示,极有可能让你停下脚步。”因为不止一次听到看到,便潜移默化地把这样的表述当了真。多年来,走了不少地方,却始终没敢打西藏的主意。对我来说,若因某个启示而对旅行断了念想,可能是一场大灾难。
2010年,我辞去公职,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我计划用几年的时间到世界各地游历,既为了实现已在心中发酵多年的“环游世界”的梦想,也是为了逃避随年龄而来的束缚与责任。我断了自己的后路,离开的脚步似乎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于是,2011年秋,我终于打起了西藏的主意。以西藏作为自己国内旅行的终点,环游世界的起点,似乎再完美不过了。
听说我要去西藏,父亲坚决要求同行。父亲是属于他那个时代的旅行者,每年至少要邀朋结友出去旅游一趟,每次旅游回来,他都会在那张老地图上相应的地方标上一个五角星。对他来说,西藏是他在中国最后一块尚未涉足的地域,他期望着在那张已经标满旅行印记的中国地图上,添上最完美的一笔。可是父亲有严重的高血压,高海拔是致命威胁,因此母亲一直不肯放行,她多次强调:除非你儿子陪你一起去!
        陪父亲出游,预定的行程大受影响,我却莫名地感到高兴。父亲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我自小叛逆,父亲却从未采取打压的教育方式。他的口头禅是:阿爸也是过来人,我理解你……。他总是把自己青少年时与我相近的经历和盘托出,以此拉近与我的距离,获取我的信任。因此,我自小便与父亲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正是在他的理解、宽容甚至支持中,我一步步走到现在,即将实现环游世界的梦想。
        “环游世界梦”自小就已现出端倪。我小时住在梅江河边,在沿江两岸尚未建成之前,沿河一带的沙滩是我们玩耍的乐园。由于大人的管教与恐吓,我们的活动范围止于上游的一片竹林,梅江正是在那里转了个弯便从视野中消失,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谜。大概是六七岁时的某一天,神使鬼差一般,我突然独自一人溯梅江而上,穿越竹林、滩涂、泥沼、乱葬岗……眼前的风景不再熟悉,一个陌生的世界在我眼前徐徐展开。我一个人走着,前后不见一个人。心里紧绷绷,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也不知前面会有什么。当时的激动、忐忑,以及紧随而至的巨大的欢喜,现时回忆起来,仍鲜活得就像发生在昨天一般。只是因为忘了时间,回到家时天色已暗,焦急得流泪的母亲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而父亲却在一旁默不作声,待母亲火气渐消后,才把我拉到一旁,细声劝慰。父亲对我各方面要求很严格,唯独对我探知世界并导致的后果表现出极大的宽容,这为我今后人生道路的抉择埋下了重要的伏笔。
        高考前填写报考志愿,母亲极希望我报考省内的学校,这样便离家近一些,多一些照应。父亲却极力支持我到外地求学,声称如此便能开拓眼界,多一些历练。为此父母还闹了几天别扭。最后,在父亲的坚持与劝导下,我填报了苏州的一所大学,并在那里经历了人生最终重要的阶段。苏州地处长江三角洲的中心地带,周边历史名城众多,交通便利,此外,同班同学来自全国各地,闲聊时谈及各自家乡的特色,均是细致真切,令人心驰神往。于是,一到寒暑假,我便呼朋唤友,北上南下,每到一处,总能得到同学在当地的家人及朋友的热情招待,因为有他们的引领,我便能轻易地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圈子,深入到一般旅者难以接触的领域,体验当地文化的细微之处。现在回想起来,如此完美的开端,恐怕正是日后把旅行当做毕生梦想的导火线。长途旅行自然让爱子心切的母亲颇为不满,而父亲,此时再次成为我的坚强后盾。在他的支持下,大学毕业时,我已经游历了不少地方,懵懵懂懂中,旅行已经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大学毕业后,在梅州政府机关谋得一个职位。初时工作并不繁重,业余时间基本投身于当时仍处于起步阶段的“大森林”活动之中。那时单位每年有7天的干休假,若能与周末及其他国定7天长假连接起来,便可享用长达半个月的旅行时光。于是平时周末在梅州周边徒步、登山、露营,一旦筹足经费与假期,便离家远行。毕业后的近十年间,我徜徉于壮美绚丽的大好河山,沉迷于神秘古朴的民族风情。愈看愈多,心便愈来愈远,愈来愈野,半个月的假期似乎越来越拮据,而此时,在单位担负的工作任务却越来越繁重,请假成了一件纠结的难题。于是,开咖啡馆,辞职,这些看似艰难的决定,于此时的我,却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辞职自然要与父亲商量。我与父亲进行了一场推心置腹的长谈,辞职的决定最终得到了父亲的首肯,只是在谈话结束时,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眉头凝结的一丝忧虑。
此后一年,许多曾在梅州工作生活,与我交情不浅的外国友人纷纷发出邀请,希望我到另一个国度探访他们。对于已获“自由身”的我,“环游世界”的梦想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但在出发之前,我想与父亲有一次深入的交谈,谈谈他的人生,谈谈他对未来的期盼,也想跟他聊聊我隐藏于内心的,他从未知悉的想法。我觉得这会是改变我一生的一次交谈,而西藏这片神秘之地,是最适合之地。关于西藏可能会断绝旅行念想的传言,对于正处于人生巅峰状态的我,不仅失去了警示的意义,反而激发了我不可抑制的斗志。

        2011年9月,我与父亲以及各自的好友一行四人,踏上了前往西藏的旅途。我们从广州坐飞机到西宁——青藏铁路的起点,然后从这里换乘火车,开始全长近两千公里的天路之旅。
        从西宁火车站出发伊始,窗外景色平平,真正宏大而华丽的风景画卷,在翻越了海拔五千多米的唐古拉山后才徐徐展开。一望无垠的高原之上,绿色的草甸、幽蓝的湖泊、覆盖着白雪的远山,由近至远铺排开来,层次简单分明,却蕴含着丰富的纹理质感,像是功力至臻化境的油画家,在画布上随意泼洒出几股浓重的色彩,却有震慑人心的力量。客观来讲,若将这里的草甸、湖泊、雪山分割成独立的个体,其魅力必将大减,但在这里,在广阔而冷峻的高原之上,它们如此完美地结合,再披上神秘的宗教面纱,这方水土最终幻化为凡人们心中的终极圣地。
        因身处车厢,只能透过密闭的车窗往外张望,视野受限,高原清冽纯净的空气也被隔绝在外,心中不免有些怅惘。然而,恢弘壮丽的高原美景在车窗上流转变幻,仿佛被浓缩成一幅幅大师级的精美画作,画框之外,给人留下了无穷尽的想象空间,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我如饥似渴地扫描窗外的美景,频频举起相机恨不得把一切细节都摄入记忆卡中,父亲却淡定地坐在窗边,偶尔往窗外瞄一眼,大多数时间,他的目光都停留在手中的报纸和书上。我忆起父亲曾反复提及的一段往事:文化大革命期间,学校停课,他登上北上的免费火车,开始了几个月的“大串联”。北京、上海、南京、武汉,他几乎到过那时的火车所能抵达的每一座大城市。扒火车的惊险、迷路时的惊慌、初见大都市的欢欣、在天安门远远望见毛主席的激动,每当谈及这段往事,他便眉飞色舞,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每当这时,我妈便会在一旁埋怨:你还说,你儿子心那么野,就是遗传了你的基因!她的不满自然是针对父亲居然支持我为了旅行而辞去公职。生长于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我与父亲因血脉相承有着同样的不安分的心。不同的是,此刻,我们坐在远行的列车上,我真正的旅程才刚刚开始,对于父亲,西藏却已是他最后一个未了的心愿。
        在高原美景的陪伴下,时间稍纵即逝,21个小时后,我们到达拉萨。
        拉萨游览的第一站自然是布达拉宫。布达拉宫是拉萨最显著的地标,它占据拉萨市区的制高点,也占据了虔诚的佛教徒心中的制高点。它采取了藏族传统的石木结构碉楼形式,从而使建筑物显得雄伟、稳固、给人有一种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的动感气势。它伫立在玛布日山上,如威严的天神俯视众生。每当晨曦冲破云层射出金光,虔诚的藏民们便在这里集结,绕布达拉宫而行,他们或手持转经筒,口中呢喃有词,或五体投地,匍匐而行,以今生的膜拜和祈祷,换取来世的福缘。一切都散发着灵性的光芒,似乎可以照亮内心最深处的黑暗。
        然而,步入布达拉宫,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高原的阳光被阻隔在外,幽闭的空间弥漫着浓密的藏香气味,金色的佛像在酥油灯的摇曳中忽隐忽现,偶尔睹见身披红黄僧袍的喇嘛从某扇格子窗棂旁踱过,眨眼间便踪影难觅。这样的肃穆祥和背后,隐藏着几百年的动乱与血腥:从异域引入的佛教与本地苯教的血腥争斗;各地寺院因政治、经济和教义的矛盾而导致的冲突和对抗;政教合一的体制下寺院对农奴的奴役与残害;充斥于僧侣内部等级制度中的欺凌与压迫……只要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便会发现,圣光笼罩下的藏传佛教,与世间其他宗教一样,一旦被所谓的代言人掌控,便难免私欲横流,均有不可告人的一面。站在动辄用几百斤黄金堆砌起来的存放各世达赖喇嘛法体的灵塔面前,不禁会想起遍布中国各地的借信仰敛财的寺庙,我实在无法分辨它们之间的区别。
        走出布达拉宫,热烈的高原阳光再次倾泻在这片土地上,照耀着仍在顶礼膜拜的信徒,艰苦的高原生活在他们脸上刻下的沟壑,似乎已被阳光填平,信仰的力量让他们呈现出无法理喻的执着与安详。即便是父亲,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面对如此虔诚的信徒,神情也不禁凝重起来,低着头,若有沉思。我问父亲在想些什么,父亲笑了笑,微微点点头说:像他们这样简简单单也好。
        我深知,父亲是彻底的无神论者。有一年我家时运不济,母亲瞒着父亲请来了风水先生。先生用风水尺测量一番后,惊诧地问我们是谁设计建造了这座房子,他告诉我母亲,我们家大门、房门的尺寸在风水尺上对应的全是“死”“绝”“大病”等刻度,稍为顾忌风水的人都绝不敢触犯如此大忌。而我家的房子正是由父亲一手设计,并与一帮亲戚亲手建造的。据说也有亲戚劝说过父亲,但父亲仍固执地按照他认为最合理的尺寸建造了大门和房门。父亲一直教导我,祈求神的庇佑、躲避鬼的侵犯均是懦弱者所为,那些突如其来的大富大贵或大灾大难只是自然界的极小概率事件,自己的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中。“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中”,父亲用自己的一生实践着这则人生信条,他的人格魅力和成功的人生经历令我对此深信不疑,我继承了父亲的人生信条,并在生活中再次证明着它的无往不利。
        而此刻,以坚毅的信心与百折不挠的信心把控命运的父亲,却似乎感到了另一种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不需要科学的论证,超越了物质的追求,可以忽视阳光下的阴影,无视外界的质疑和嘲讽。简简单单就好,无需思考,不必挣扎,皈依于高于一切的神,遵从神的旨意,顺应命运的安排,相对于时时刻刻“扼住命运的咽喉”的我们,宗教信徒们的生活似乎并未像我们想象得那么无助和不堪。
        此后几天的行程简单而轻松。父亲的旅行方式有着他那个时代人的印记,简单、平和、不求甚解,有他相伴,旅行的时光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平淡闲适。我不再像往常那样,急切地探寻古城深处隐藏的秘密,打听邻里坊间流转的传说。我们在拉萨呆了三天,我最常做的,就是陪父亲在拉萨老城内散步、游览,享受离大地最近的蓝天与云朵,体验曾离我们最远的异域风情。在拉萨期间,我们一行四人,除了父亲,所有人都出现了程度不一的头疼、胸闷等高原反应,而父亲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始终兴致高昂、健步如飞、胃口如常,这样的身体状况让我们惊讶不已。可是,由于父亲的朋友身体感觉不适,父亲决定放弃纳木错的行程,陪送朋友回家,我与我的朋友则继续剩下的行程。分别的前一晚,我们在一家小饭馆吃饭,父亲点了一瓶白酒,硬要跟我喝几杯。高血压患者本身就忌酒,更何况是在高原,然而,实在拗他不过,便约法三章,适可而止。三杯下肚,父亲突然问我:西藏好像也是你国内旅行的最后一站了吧?我说是的。他举起酒杯与我碰杯,一饮而尽,然后回避着我的眼睛,说:那回去以后要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也该安定下来了。
        对待催婚,从最初的尴尬与愠怒,到后来以嬉皮笑脸回应,早已应对自如,但此刻从父亲嘴里说出这番话,却让我的心猛得一沉,无言以对。我一直坚信,婚姻是自由的终结点。我并非坚定的不婚主义者,但在完成梦想之前,婚姻,甚至是一段稳定的感情,都是绝对的禁忌。
        父亲突如其来的敦促,让我环游世界的心更加急迫。已经没有时间了,我不断地催促自己。从西藏回来已近年底,我开始积极准备旅行计划,签证、交换住宿、谋生技巧、摄影器材及操作……我夜以继日地学习日后即将用到的知识与技能,联络曾在梅州工作生活、许诺日后给予接待的外国朋友,计划春节后便开始实施环球计划。我所经历的人生,似乎都是为了这一刻而准备:童年时的灵光一现、学生时代的懵懂游荡、年青时的探索与思考、最终在而立之年确定了人生理想,如今,梦想就在前方,我只需踏出一步,便可紧紧拥抱。

        然而,春节后的第三天,父亲因脑溢血倒在浴室里。
        送医院后,父亲陷入了深度昏迷,主治医生告诉我,由于父亲脑部出血过多,还出现了大面积的脑梗,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已无生还的希望,他暗示我,只要家属同意,医院可以终止抢救。
        父亲一生掌控着自己的命运,而如今,他的命运的掌控权已然落在了我的手中。我歇斯底里地进行着最后的努力,奢望着曾经战胜过人生中无数阻碍与挫折的父亲与我,一起打赢命运中最关键的战役:我调集了所有能调集的资金,要求医生用最好的仪器和药品;我拒绝了出于好心的医生和亲戚朋友放弃治疗的暗示,坚持只要父亲还有生命体征便绝不放弃;我到处寻找关系,获得了一天三次入重症病房探望的特殊待遇,我握紧父亲的手,在他耳边不停呼唤和鼓励;我甚至开始听信老人们的说法,撤下了家里和咖啡馆中所有据说会惹怒神鬼的物件。然而,面对死亡之神的降临,往日无坚不摧的意志与信念,如今却像一记记击向空气的重拳,让人绝望。
        第四天,父亲的战友,也是一名医学教授,从外地赶回梅州,他详细了解情况后,郑重地建议我放弃无谓的努力。他说,即使出现奇迹,他也必定是重度残疾,换作是你,你愿意忍受接下来的痛苦吗?
        父亲战友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我回忆起父亲倒在浴室时的情景,当时我急着打电话叫急救车,父亲却紧攥着我的手,不让我走,现在想来,父亲难道是害怕脑出血的后遗症让他成为一个生活无法自理的人?父亲如此好强,他绝无法忍受终日坐在轮椅上任人摆布的生活,那不仅是对身心的折磨,更是对尊严的凌虐。我突然回想起十年前爷爷也是同样的病情,父亲依照传统把未断气的爷爷接回老祖屋,我看见爷爷躺在简陋冰冷的床板上,喘息困难,父亲却不使用放置在旁边的氧气袋,便质问父亲。父亲回答,那样只会延长爷爷的痛苦,我们让爷爷尽快安心离开吧。
        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主动结束自己痛苦的生命,或许是父亲最后一次决定自己的命运。“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我曾认定这是一种英雄般的荣耀,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掩藏在这句话背后的悲壮与无奈。
        第五天傍晚,我最后一次来到重症监护室。我静静地陪在父亲身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内心平静得像一滩死水。半个小时后,医生断开了父亲身上的管线。
        
        一切戛然而止。
        生活开始展露出真实的面目。
        失去父亲后的半年里,母亲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愿外出,探访的亲戚们也被拒之门外,她终日以泪洗面,身体急剧消瘦。为陪伴母亲,我也终日呆在家中,偶尔外出办事,也是心中惦记,办完事便赶紧回家。孤独哀伤的母亲,让人窒息的空气,亲戚们逼婚的群情汹涌,让婚姻摆上了日程。结婚后,生活变得更加现实而琐碎。曾经由父亲承担的家庭重担,突然全部压在了我的肩上。仅靠一家咖啡馆获得的收入,已经无法确保两个家庭未来的稳定生活。于是开了另一家咖啡馆,并开始把绝大部分的精力投入了经营管理之中。时间开始被划割成零散的碎片,繁琐的俗事逐渐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力量,不动声色却不容拒绝地把我往另一个方向拖曳。然而,这种力量好似父亲的手,强大而不暴虐,坚定却不乏温厚,他牵着我,慢慢地走向一个我熟悉却从不曾细细体会的世界。
        这是一个平淡而真实的世界。因为结了婚,家里多了些生气,阴霾渐渐淡去,母亲有了新的慰藉与希望;因为不再心心念念外出旅行,陪伴家人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坐在母亲身边,听她讲过去的故事,才发现自己错过了那么多温情的时刻;曾由父母包办的走亲访友的责任开始由我承担,乔迁、庆生、婚丧嫁娶,因为亲身感受过亲朋好友在人生最低潮时给予的帮助,我格外珍惜与他们相聚的时刻,在相帮相守中,才知道血脉相连的亲情是如此温暖人心;由于用心经营,所谓的事业蒸蒸日上,曾经尝试离经叛道的文艺青年,俨然成为了社会主流价值观认可的成功商人;偶尔也会单独外出旅行,只是不再有过去疯狂的自虐与腐败,即使到了国外,也是心平气和,随便走一走,看一看,已然多了度假与散心的意味。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回忆中的父亲,某些时刻,我甚至强烈地感觉父亲并未远去,他深藏于我身体的某处,指引我前行。
        我曾不止一次陷入深深的想象与思索:四十多年前,在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父亲背上行囊,挤上北上的火车,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他内心激荡,他是否看到了一个风花雪月的世界,是否看到了摄人心弦的风景,是否邂逅了一位与他一样青春飞扬的女孩儿,然而,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他在外流浪三个月后,终究还是回归传统生活?父亲三十二岁才结婚,是怎样一种绝望的坚持,让他挺到了这个晚婚的年龄,又是什么原因,让他终归进入了婚姻的围城?父亲一生鄙夷宗教信仰,却为何在布达拉宫前陷入沉思,流露出宽容甚至羡慕的神态?父亲曾引导、纵容我迈向未知的世界,却为何在最后的时刻将我拉回?
        四年后的今天,答案昭然若揭。
        是的,父亲,我们都只是普通人,自然规律是不可违背的规则:年轻时精力充沛,身体健壮,有大把的时间用于挥霍,我们对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有不切实际但激动人心的梦想,我们可以挑衅墨守成规的传统生活,年轻赋予我们各种方式抵抗孤独、漠视危险。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身体的衰老,我们开始倦怠,开始畏惧孤独,开始质疑实现梦想的意义,衡量与传统生活抗争的代价,思考并承担无法回避的责任。
        是的,父亲,我们生活在一个世代传承的世界里。人们习惯将自己积累的人生经验传授给下一代。你一定也有过梦想,享受过追梦的快乐,因此鼓励我拥有自己的梦想;但你或许在某个时候,因为某种原因,领悟到了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于是,当我的梦想走的太远,走出了安全的生活模式,走向不可控的极端,你心生不安,便用如此沉重的方式,把我召回。
        四年后的今天,我翻开封存的合影,在布达拉宫前,我意气风发,踌躇满志,那是年轻时的父亲;父亲昂首挺胸,神情凝重,那是年老后的我。是的,父亲,我们的命运冥冥中早有安排,它从来就不曾掌握在我们手中。
        再见,西藏。
        再见,父亲。
        再见,那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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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楼  发表于: 2015-06-21 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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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楼  发表于: 2015-06-21 01:16
    羊卓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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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楼  发表于: 2015-06-21 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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