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遗落人间的冰皇冠
据说翻越简单达坂不成功的主要原因有两个:坏天气和严重高反。于是,第三天清晨,我们钻出帐篷的第一件事便是抬头望天和相互对望。天公作美,天气晴好,队友们也是精神饱满,没有高反的迹象。天时地利人和,整条穿越线路中最精华,也是最为艰险的一段,即将开始。
早上八点半,昨晚驻扎在南营地的队伍率先出发。当我们整理好行装准备启程时,一支反穿的队伍抵达营地,我们纷纷向对方表示祝贺,泰山也笑逐颜开——已有两支队伍为我们在积雪中踩出了一条路,今天行程的强度和危险性会降低很多。尽管如此,面对4200米的高海拔爬升、无数暗藏杀机的冰隙,我们仍不敢掉以轻心。
从营地出发,登上一个小山坡,半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一片宽阔的冰原——这时前往简单达坂的必经之路,冰原上隐藏着无数冰隙,杀机暗伏。泰山停下脚步,从背包里拿出保护绳,开始结绳保护。一根红色的尼龙绳,把泰山、葱头和我连在一起。这根红绳,是泰山的保命绳,万一他在探路时掉入冰缝,就只能靠这根绳子逃出生天。泰山默默把保护绳上的金属挂扣扣在葱头和我身上,小心地拧紧,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们的肩膀,便转身踏入了那片危险的冰域。就在那一刻,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当一个人把生命托付于你时,那沉甸甸的信任所带来的感动,绝非任何文字可以形容。
按照泰山的嘱咐,我们之间保持着5米左右的行进距离。由于雪地里已经有了之前队伍走过的脚印,行走起来相对轻松一些,但由于泰山身体自重大,又背着沉重的大包,每走一步,都把之前的脚印踩得更深一些,跟在后面人,便经常陷入齐膝盖的雪坑里,不仅消耗了体力,而且面临着扭伤膝盖的危险。保护绳在行走中颇为碍事,走快了容易踩住绳子,走慢了又会拉扯住前面的人,地上凸起的岩石,也经常把绳子绊住。行走中,我几次尝试着拿起相机拍照,但往往还没对好焦,在前面行进的泰山已经把绳子绷紧了,只得放下相机赶紧往前赶。直到有一次,当我再次拿出相机尝试拍照时,泰山突然大吼一身:“快走,这里是冰缝”,我定睛一看,原来泰山正准备跳过一条冰缝时,我刚好停下来拍照,泰山被绷紧的绳子一扯,差点一个后仰踩进冰缝。我头上不禁冒出了冷汗,赶紧把相机收了起来,再不敢掉以轻心。
或许正是因为不再惦念着拍照的事,反而有机会安静下来,用眼睛感受周边最本真的景色。本来,经历了昨日美景的震撼,心中已不再对今日的景色怀有更高的期待,想着今天只需埋头苦行便是。却不知,今天的景色,才是博格达的精华。
这是一个单调、静止,却又层次丰富、千变万化的世界。近4000米的高海拔带来的恶劣气候,让这块贫瘠的土地难见一丝生气,整个天地似乎只剩下三种颜色,天的蓝,雪的白,岩石的铁灰。滤去了繁复的色彩,天地间一片澄明,内心也一片安详平静。当我们行进时,眼前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雪山巍然不动,已伫立万年;冰原被素白覆没,找不到任何关于前世今生的线索;连时间都好像迷失了方向,嘎然静止,在原地踌躇不前。思维在临界点上结冰,脑子里一片空灵,我为什么而来,有什么意义,前方还剩多少路程,一切都再无意义。
只有当我们停下脚步时,才能发现这个世界暗藏的细节与律动。没有色彩的干扰,这里的细节显得异常显眼而灵动。雪山腰部凹陷处,一块厚厚的积雪尤为厚重,像是蓄在眼眶里的一滴眼泪,只需发出一声轻叹,就会簌地掉落下来。白云仿佛是冰山顶端的积雪幻化而成,缓缓地从山那边飘过来,在雪原上投下的巨大阴影,像一只匍匐而行的异兽,携着冷风从我们脚边迅疾掠过,转眼便消失在山的另一边。冰隙遍布雪原,像白色肌肤下隐隐显现的暗色血脉,仔细聆听,可以听见冰层下的暗流发出簌簌的声响,整个冰雪世界倏然有了生命。
经历了三个小时的战战兢兢后,我们终于到达简单达坂脚下。一堵巨大的雪墙,是将这个冰雪世界与外界隔离的最后一道屏障。我们停下来午餐,为最后的攀登做准备。这时另一支队伍先于我们开始了攀登,一排背着大包的身影,像蚂蚁一样缓缓爬升,颜色各异的冲锋衣和背包罩,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而抢眼。我们啃着干涩的馕,看着眼前4130米海拔的雪墙,以及在雪墙上蠕动的小小身影,心里既有难以抑制的激动,也有些微的担心。但在戴上冰爪的那一刻,原始的征服欲望开始膨胀,大家纷纷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体验旅程的最高潮。
由于简单达坂极为陡峭,我们必须列队之字形上升。高原肆虐的阳光照射在冰面上,又被白色的冰面反射回来,身体经受着双重紫外线的炙烤,即使我们已经全副武装:帽子、头巾、墨镜、冲锋衣、手套,把裸露的皮肤包裹地严严实实,但脸上仍然感到微微的刺痛。可每当我们停下来休息时,雪地里冒起的寒气和刺骨的寒风又把我们冻得瑟瑟发抖。“冰火两重天”的含义,我们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为了遮挡强烈的紫外线,我们都用头巾蒙住了脸,但在高海拔地区,本身氧气就比较稀薄,运动强度又大,并不是很透气的头巾让呼吸变得愈加困难。
但对于我们这帮梅州强驴而言,这些并非大问题。葱头年轻气盛,一马当先,缥缈稳重笃定地收尾。不到半小时,我们就在雪坡中段追上了先行的攀登队伍。这里是最为危险的一段,一条脚印杂乱的小径从陡峭的雪坡腰间横切而过,脚下便是落差一百多米的雪崖。前方队伍中有不少成员体力较弱,行动缓慢,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喘息,有几个甚至直接跪倒在雪中,大口喘息,久久不能起身。缥缈预判的“塞车”状况出现了。在雪崖上走走停停,既危险也极为不爽,于是泰山对走在最前面的、一脸无奈的葱头说了一句:“超过他们!”葱头得令,立即开足马力,从雪径的上方快速赶超了他们。紧接着,泰山和我也加紧脚步,先后超车。简单达坂的最后一段是直线攀升,接近70度的坡度,海拔已到4000多米,此时,呼吸越来越急,脚步越来越重,背包越来越沉,周围的一切似乎突然消失,身边只剩下的白色的混沌一片,我渐渐地只关注脚下这条似有似无的小径,对美景的顾盼、拍照的欲望、与同伴互动的情绪,随着一步一步的上升,内心的种种杂念一点一点地消失。我似乎慢慢接近真正的朝圣者的状态,身体的专注慢慢转化成内心的专注,再缓缓地进入一种平静的状态。我只是缓缓地走着,享受着缺氧状态带来的空灵与平静。
爬升至最后,脚下开始露出了黑色的岩石,我们到达了达坂顶部。俯瞰来路,我们走过的冰原,四周被7座5000米以上的雪峰围绕着,就像一顶白金铸就的、从天国遗落人间的皇冠,在高原阳光的笼罩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此刻的博格达,如君临天下般,展现出最令人折服的王者风范。一种浓浓的不舍,慢慢浮上了心头。我知道,眼前梦幻般的冰雪童话世界,就像我曾经历过的很多美景一样,即将在眼前消逝。世界上还有太多其他值得去的地方,若没有意外,博格达从此便只封存在我的相片中、记忆里,再无法重见。世间最令人惦念的美好,或许就是指这种难以轻易获得,却轻易便会失去的事物吧。
达坂顶部山风凛冽,寒气逼人。为了登山,我们都穿得不多,特别是已经被汗水打湿的速干裤,根本无法抵御山顶的寒风。泰山提出不再休息,直接下山。再回望一眼来路,心中纵有再多的眷恋与不舍,也只能默默转身离去。
仅仅一山之隔,下山时的景色已大不相同。山上云雾开始增多,阳光开始减弱,刚刚还在烈日下反射着耀眼光芒的雪原,慢慢收敛了光华,整个山谷变得阴沉寒冷。此时的博格达,是走下圣殿、卸下皇冠的国王,褪下华丽的皇袍后,现出身上累累的伤痕,流露出不为人所知的孤独与疲惫。
下山的路漫长而艰难。先是已经开始融化布满积水的大雪坡,然后是布满冰缝坚硬湿滑的冰川,最后是一段怎么也下不到底部的虐心的乱石坡。长时间行走导致的膝盖、足踝、脚趾疼痛越来越严重,被雪山融水浸湿的鞋,更是雪上加霜。大家体力下降,情绪也开始低落,即使是气势宏大的冰川,也未引起我们太大的兴趣,大家都埋头赶路,想早点到干燥一点的地方,让酸痛的双脚从湿漉漉黏糊糊的鞋里解放出来。唯一的小插曲,是在跃过一条冰缝时,我脚下一滑,整条左腿陷进了冰缝里。身边的缥缈吓了一跳,一个箭步想冲过来救我,差点没把手里的相机给摔掉。幸好这条冰缝比较狭小,只卡在我的胯部,我逃命似得爬了出来,身上已惊出一身冷汗。
娀上八点,经过十个小时的跋涉,我们终于到达了营地。十个小时,我们不过是从博格达雪山南坡翻越到了北坡,博格达依然以雄伟的身姿伫立在我们身旁,只是黯淡的夕阳让它显得有些孤独落寞。厚厚的冰川凝固在半山腰,像欲说还休的满腹心事。一面泛着涟漪的湖泊静静依偎在雪山脚下,像一只温驯而善解人意的小猫,带来些微暖意。
这又是一个五星级的营地。我们脱下鞋子,揉着酸痛的腿脚和肩膀,坐在平整的营地上看风景。对博格达雪山的所有期待都在今天得偿所愿,明天一路下坡,明晚便将重回人间,大家浑身疲累,心中却洋溢着幸福与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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